拍品专文
曾梵志《协和医院》系列三联画
画作主题只是衡量作品价值最表面的方式。有些特别的作品,初看起来艰涩难懂,理解后的感受却能穿透肉身,直达人类的灵魂。
曾梵志生于1964年,却早在近三十多岁盛年,以油彩与笔触,告示生之苦。「协和医院」系列的创作是在人民医院就地取材的大型油画,不单是现代中国的现实,更是任何社会人生阶段内可能面临的写照。亦只有这种天生艺术家敏感的触觉,才能把日常生活中细微的感受升华,脱离麻木与重复,蜕变成一幅又一幅有关人类生存状态的寓言;以此题材的发展在写实与表现主义之间,预示了曾梵志多变的创作生命。
曾梵志生于武汉,在早年岁月却成长于挫折之中。祖辈父母都是工人,出身良好,却是小学班里唯一没有被扣上红领巾的两名孩子。中学毕业后曾梵志一面当印刷工、一面于少年宫接受基础美术训练。但生活的磨练并没有减弱他对生存环境的感敏度;1984年偕画友燕柳林、杨继东到北京,遇上罗森伯格、蒙克及赵无极的展览,深受启发,了解到「艺术是思想的表达,不是简单的复刻」。遂重新投入学业,于1987年入读湖北省美术学院油画系。当时学院训练仍以写实为主,他却自行摸索出独竖一帜的风格。临近毕业的《肉联》和是次拍卖的《协和医院系列之三》,灵感都是来自当时在武汉司空见惯的群众生活场景,在画家眼里,这些画面却是人类生存状况的寓言。这个阶段的曾梵志不走纯形式探索,具现实批判精神,笔触粗放、色彩暴烈,以现实入画,主题与手法均可见出他对表现主义的消化再利用。早熟的个人风格,正好陪同这位别俱才华的年青人,踏出艺术事业的第一步。
没有「协和医院」系列的三联画,可能便没有今日的曾梵志!1991年,中国当代艺术推手、资深艺评人栗宪庭远赴武汉物识年青艺术家,在刚拆下来的毕业作品中发现曾梵志的绘画,个人观点尤其突出。当时曾梵志的住处没有厕所浴室,每天都必得去邻近的医院解决,目睹群众的生老病死,不过都是医院里的例行公事;画家以同情和和关怀的目光,察看到生之苦原来就是无尽的等待。栗老特地到他工作室看过「协和医院」系列后,遂决定邀请这位具有独特洞察力的年青人,连同方力钧、周春芽、隋建国等参加1993年为中国当代艺术奠定国际地位的「后89中国新艺术」大展。
这幅三联画《协和医院系列之三》,右联共有12个人物,主联11个、左联15个,从右到左分别显示出三个不同的医院场景─在饭堂排队取饭、坐在长桌两边接受点滴、在走廊尽处轮候取药。合共38个人物,只有4名医护,简陋的环境没有一个明显的光源,像是不见天日的幽闭密室。病人都有点像曾梵志的自画像,均浓眉大眼,蓄着短发,在麻木不仁的生存环境当中,彼此间的差异被压缩到最低点。左右两联的群众的排列略呈弧形,令等待更觉永无止境;左联最后一位的病人,回头凝望前方,不单首尾呼应,更显周而复始的无奈。最为精要的是主联构图,直幅画面中间是作垂直构图的长桌,挂在桌子上空的没有华丽的吊灯,而是以喉管连接到11个人物臂上的点滴瓶;人物因而被挤压到空间的边缘,互相重迭,巧妙地强调了画家对头和手的风格化处理。整个画面取略微从上而下的观望角度,巧妙地令空间不至被平面化,甚至开展出一个仪式的舞台,让每一个人物各自表述。像左排尽头,曾梵志便安排了一个秃头老人,像要为无奈的生存状况画上句号。《协和医院系列之三》的场景与人物安排,暗合了敦煌彩绘经卷中其中一段的列坐安排,两排人物从下至上的走向,强调了一种纵向的阅读次序,接近东方的直长形挂轴传统,有别于曾梵志后来的作品《最后晚餐》以平面和横向的构图重新演绎西方经典的手法。
栗宪庭以残酷形容这个时期的曾梵志,大概正是因为惊讶入世未深的年青人,竟能凭画家的直观,像地狱图一般对真实之中的残酷目不转睛。没有红领巾或解放装,「协和医院」系列对时地的具体指涉较不明显,对普遍人类生存状况的展现出深度的关注,与提出「为人生而艺术」的林风眠早期作品《痛苦》遥相呼应;头手的粗犷造型,亦具1930年代左翼木刻运动遗风。人物的大眼睛,与原始艺术的刻划方式同具震撼力。在完成了「肉」和「协和医院」系列后,曾梵志于1993年移居北京。为了响应个人对陌生大城市的感受,艺术家因而开展了新的「面具」系列。「协和医院」系列的人面造型被象征化的「面具」延续取代;但笔触和厚涂油彩的鲜活直接,被画刀一刮后,桀骜不驯的情绪从此变得内敛。
曾梵志的绘画发展曾经历几番激烈演变而展现出丰富和完整的艺术面貌。以毕加索为例,从蓝色时期、粉红色时期到后来立体主义等各种不同风格,每个阶段总有着承先启后的密切关系,大可以此角度来对照曾梵志的《协和医院系列之三》的独特意义。先从「协和医院」系列三套三联画来比较,可以发现艺术家从最初以现实主义基础出发的客观描绘(协和医院之一),到效法西方古典油画强调宗教伟大救赎的动态构图(协和医院之二),成功跨入艺术家风格成熟的开始并发展出未来风格的原相(协和医院之三)。他以人文关怀的视角平视受苦的众生,以自身的形象统一画中人的面貌,对普世性的苦难作出感同身受的表述。《协和医院》三联画在艺术语言上的个人化为「面具」系列埋下了伏笔,人物在面具的掩饰之下,个人身份被彻底去除,他们以相同的面具造型的点出隐藏在日常现实世界背后的真实故事。这种表达人世普遍性的手法,正是因为受到《协和医院系列之三》的统一化人物造型启发,艺术家把自己带入到每一个医护和病人之中,让他们合演着一出环绕人世间生老病死的永恒剧目。
现代艺术虽然转向世俗化,但三联画仍历久常新。前文提到的表现主义德国画家贝克曼濒临流亡边缘,但《起程》三联画主联用色明亮,寄寓对人类的救赎的和生存的盼满。近代英国画家培根对三联画亦情有触钟,1970年代一系列的三联画以原始和暴力感的造型震荡着观众的视觉。从内陆工业城市移居首都,曾梵志以艺术标记环境与生命的触碰,风格的承先启后一如毕加索及梵高般有迹可寻,而赤子之心,更令他不致悲观绝望。曾梵志没有宗教信仰,却从艺术探究生命的本质;出于现实,又超越特定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