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专文
人生的痛苦,不外来自肉身和心灵两方面。肉身之苦呈现为疾病或创伤,算是可以明显察觉;但心灵之苦,往往不能捉摸清楚根源,因为相对可以通过客观验证的肉身而言,心灵是一个完全讲究主观感受的抽象状态。无论我们尝试用任何的语言或科学数据,都很难解释清楚什么是无奈、失望、愤怒、哀伤、空虚、绝望等等心理反应。传统中医讲养生,养生先要调心,即是说一切肉身之苦其实都源自人心。西方文化一直以基督教作为调整心灵的方法,但哲学家尼采所谓的「上帝已死」,指出基督教已经无法成为人类社会的终极道德标准。那么,张晓刚的《休眠者头像与守护者》(Lot 38)如果是从宗教角度,以期望创造个人世界观的神明去治疗心灵的作品的话,那么《深渊集系列》(Lot 39)则是艺术家彻底摆脱对信仰的幻想,转向个人孤独内心的自我独白。正如他曾写道:「我所难以忍受的却是那种难言的孤独。」(1982年3月3日张晓刚致周春芽的信)
这张《深渊集系列》在空间的交待上是含糊的,几块纸张拼贴像飘浮半空的云团,后面的三角形像巍峨的大山,前方的桌子却又令人觉得置身房间之内。孤独的头像加上桌子迷离的透视感,令人联想到奇里柯的《阿波利奈尔肖像》(图1)。黄色头像的眼睛显得不合常理地大,圆浑的眼珠未见格外醒目,反而显得莫名地空洞,彷若失去焦距一样。当我们与这双眼睛四目交投时,已经无法感受到任何情绪的起伏,人物的灵魂像被掏空一般。这张木讷面孔上的嘴巴,刚好被一块拼贴的图形盖住,暗示了语言在这个环境完全不派用场,不单强化了画面的孤单感,更隐喻了人生之中,总有千言万语不能宣之于口的无奈和痛苦。这种表达正好反映了张晓刚在80年代时,面对一个前景不明的人生所产生的茫然情绪。即使在后来发展的《血缘:大家庭》系列中,人物的面上仍旧无法洗去这阵阵的哀愁,流露出艺术家对历史由衷和深切的悼念。
整张画的气氛是静态的,唯一的互动就发生在黄色头像和火柴枝之间。神秘的手掌拿着燃点中的火柴枝,照亮了那张茫然若失的人面。泛黄的微光感染了画面的气氛,一个本来冷冰的空间,却泛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温暖和平静,以至透出一丝光明和希望的暗示。虽然这片光没有为画面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但来得温婉而且含蓄,那怕只是极为轻微的程度,却中和了画面浓烈的孤寂气息,令观者在心理上感受到动感和生机,同时成为照耀画家孤独内心的寄托。
从作品中的拼贴形式可见,张晓刚当时正在寻找单纯油彩手绘以外的视觉效果。但更重要的是,他透过拼贴和手绘的形状交迭,展示出画面的完整是经过碎片的重新组合,暗示了一种生命的断裂感。不规则而且带有皱折的拼贴富有粗糙的肌理,跟平滑的油彩手绘部份对比,彷如一种受过伤害的痕迹。如果抽掉人头和手掌等具像部份来看,作品在物料性的运用和几何结构的安排,带有意大利现代艺术家布里的特质(图2)。另外,张晓刚这时期的绘画特别注重线条的表达,画面自左下方起出现的黑线为实物棉线,一直伸延到人头的左面,在视觉上跟手绘的黑色眼眉互相呼应,产生非常细腻的质感对比,还有平面和立体的有趣错觉。同样是拼贴的红线,虽然只占画面很少的份量,而且被低调地安置在桌子的下方,不过它的鲜明和温暖的色调,为画面划上一道生命跳动的脉络,它从自我纠缠的混沌状况,慢慢演变为日后《血缘》系列中不可或缺的象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