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朱銘在《太極系列》中概念化的動態表達方式,源自於中國美學傳統中偏重以意象來書寫客觀狀態的影響,與西方捕捉動態的藝術表現形式大相逕庭(圖1及圖2)。歐洲自二十世紀初開始進行對於動態呈現的美學探討,莫依布里基及馬雷利用當時的照相技術,率先以科學方法來取得物體移動的視覺記錄(圖3),三度空間中的位移首次得以在二度平面上的視覺殘影軌跡而被串聯起來,震撼當時,繼而啓發未來主義藝術家進一步討論對於時間以及空間前進(spatio-temporal coherence)的表現可能。薄丘尼在1913年發表《空間連續性的唯一形體》銅雕(圖4),即為未來主義詮釋物體動態行進的極佳代表,他延伸了將視覺暫留的概念,透過流線化處理的金屬材質表面,試圖將形體移動時稍縱即逝的整體動態過程,鉅細靡遺地具象化於此作品中;相較於朱銘對於太極拳動作上表徵性的刻劃,未來主義採取了偏向客觀的科學基礎來解讀動態,薄丘尼的雕塑展現表達「動作行進連續性」的高度企圖心,以「記錄」動感來陳述動態,而朱銘的《太極》雕塑則在靜止的狀態中,尋求形體與時空、光影、觀看之間瞬息萬變的對話,來「感受」動勢的存在,並以陰陽相濟並存的互動,來形象化易經中講述萬物與天地之間乾坤瞬變的互動。「單鞭下勢」為太極拳套路中重心最低的招式,攻守間身形起伏甚大。朱銘《太極系列:單鞭下勢》以圓熟粗獷的刀法,斧刻完美瞬間的下勢動作(圖5)。單鞭下勢的套式強調以沉身的態勢下撲閃避,再順勢起身反擊對手;藉由坐身揉避以化散敵方正面衝擊的力量,趁敵力落空之際,出其意表以制敵。招式攻守間以退為進的轉化,正是道家在太極理論中所倡議以柔克剛的哲學意蘊,朱銘此件木雕作品精準刻劃出看似退守的蓄勢待發,在靜定穩重的態勢中,凝聚下一刻乘勢前擊的無形力量。
出身自紮實的傳統民間木雕工藝背景,朱銘對於素材的特質展現深刻的理解及極致的掌握度,在《太極系列:單鞭下勢》(Lot 2026)中,刀痕與木頭紋理的走勢相互呼應地恰如其分,朱銘匠心獨運地將人為的外力雕琢與木料本身獨一無二的紋理美感發揮的淋灕盡致,在人為及天為之間取得了無懈可擊的的藝術實踐。木質素材更將朱銘高度駕馭刀斧的能力展現無遺,大刀闊斧地略去對於臉部、身體及衣袖的細節刻劃,揮劈出清晰、明朗的寫意線條,隱喻了時間流逝的抽象痕跡,呈現一種象徵性的動態,暗示形體在空間中具體的行進動作。
奇石藏賞常見於古代文人案頭淸玩,追求「瘦、透、漏、皺」的意趣,與中國式的庭園山石造景,帶有異曲同工之審美意識;傳統庭院中假山水的設置常見鑿刻有致的太湖石,仿擬自然蝕化以融入自然景觀的質地,在表面細微間的凹凸起伏,與日昇日落間光線移動的變化,讓靜置不動的「假山石雕塑」在人為造景裡賦予動態,朱銘《太極》系列雕刻的生命力靈感,即是來自於這個歷代相承的東方美學淵源,而此概念的應用也見長於當代藝術家展望以不鏽鋼鑄造的太湖石之中。觀念上,兩位馳名國際的現代及當代雕塑家透徹實踐「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宇宙人文觀,在《太極系列:單鞭下勢》及《假山石No. 86》(Lot 2027, 圖5)的個別形體中注入磅礡大氣的態勢,技法上完美演繹每道一鑿一刻的明暗交替,在寰宇光影的分秒移步間,以抽象的時空位移,與觀者進行生生不息的永恆互動。
《太極系列》標誌了朱銘徹底脫離題材的說明性和具象束縛,進入一種統粹形式的精神性與造形性,是朱銘現代雕塑的真正建立與完熟,奠定其在亞洲藝壇的重要地位。探究太極系列的創作歷程,朱銘在其雕塑啓蒙恩師楊英風的引薦下,初以強身養性為出發點,接觸太極拳法,從1970年代起勤練太極,領悟身、心、力量的來源與制衡,貫徹於他的雕塑之中,以具象勾引起人們對無象和精神力量的體悟與共鳴。以濃厚的中國文化思想內涵,豐富其傳統雕刻工藝底藴,借以現代感的雕刻媒材和技法形式,重新演繹太極、陰陽、宇宙運行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確立了朱銘在現代當中國藝術融會古今的藝術地位和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