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面具系列》代表藝術家在1990年代的創作高峰,他以一種中西藝術史上全新的方式來處理、呈現肖像人物的臉容——戴面具的肖像、虛假的臉。從1994年第一批面具系列以來,藝術家圍繞這一主題,持續深入探討。創作於2000年《面具系列》(Lot 2029)便代表了曾梵志在這一探索歷程中更為成熟、豐富的表現,在面具主題上加入強烈的色彩表現主義元素及豐富母題,更深刻表現他對中國所經歷的改革浪潮、時代變化的體會,並呈現藝術家如何在表現時代性的同時,創造個人的獨特藝術風格。
《面具系列》中畢挺的西裝、鮮紅的領帶及光亮的皮鞋等都是這一系列重要的表現母題,藝術家以這些元素描繪了中國在1990年代經濟改革開放以來「富起來」的一批城市新貴。人物穿著潔白優雅的西裝,華麗而過度鮮豔的唇色,手臂上青筋暴露,用色強調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也就是個體虛偽、做作的生活態度,如藝術家所述「把它畫得特別燦爛,但也特別的虛假,就像舞臺上的一種佈景。人都是一種自我安慰,等著誰來拍照的很做作的姿態,包括人的手,一種假裝出來的得意的城裡人的姿態」。特別加入名種犬,也是暗喻了這一社會新貴,因為養一條狗,在當時的社會是地位、財富及權力的象徵。這是藝術家在2007年開始放入若干作品的新母題。藝術家把表現的焦點鎖定在人物身上,以具體形象、一個社會階層,側面的反映了當時翻天覆地的時代變化。這讓人想起1920年代德國表現主義一批藝術家,如奧圖.戴茲(Otto Dix, 1891-1969, 圖1)等都以描繪當時的中產階層來呈現一戰以後動盪不安的時代情緒。特別的是,在《面具系列》,藝術家結合上述母題,表達了兩個觀點。其一︰在改革開放、商品主義浪潮下,個體自由還是被壓抑於群體之中,一如在藝術家1970年代的成長環境。在曾梵志成長的理想主義、集體社會年代,少先隊的紅領巾是這種生存狀態的具體象徵。但來到了1990年代,商品主義、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曾梵志卻發現相同的現象,只不過換成了畢挺的西服、皮鞋及西式領帶。城市人還是需要穿著特定的服飾、打著紅領帶,甚至掩蓋了每個人的本質特性,只為融入這個社會階層,得到認同和認定。兩個不同的時代體驗,在藝術家的筆下,互相呼應,貫穿為一,同樣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從人文、藝術的角度鋪陳出中國的時代特徵,表現中國過去三十年從集體主義到商品主義的社會變化。
「我所畫的每一張畫其實提出的都是一個問題,都是人的問題,從生到死的一系列問題。我從1990年搞個展開始就抱定了這個目標和方向,就是要提出人所面臨的所有困境。」 — 藝術家自述
作品所表達的第二個觀點 – 人類與動物之對比,也是貫穿曾梵志不同作品中的重要命題。從《肉聯系列》以來,曾梵志便常把「獸」和人物形象並置,如在1993年的《肉》 (圖2),人的肉體和待宰割的獸意象互換,把人與獸完全等同起來,暗示著人類的原始性,是最赤裸、最孤弱、也是最真實的人類存在本質。但《面具系列》的人與犬對比,卻突出了一個殘酷事實,犬隻身份低微,卻得以本來面具呈現於人前,坦露自己的情緒,相反,個體活在上流社會,卻只能戴著面具,隱藏自己的本性,熟喜熟悲?藝術家沒有結論,但卻真率呈現了這樣一個觀察,思考和呈現人類生存狀態的同時,亦投射自我個性和情感悸動,這是曾梵志藝術的中心要旨及獨特意義。
以隱藏來表達 / 從寫實到寫意
傳統的肖像畫類總是集中於臉容的描寫,但曾梵志的《面具系列》則採用了完全相反的表現邏輯,選擇以隱藏個體臉容的方式來表現個體,筆下人物的真實臉容被面具完全覆蓋,只呈現一張「假的面」;在前一階段《醫院系列》、《肉系列》的赤裸人體,來到作品中也已經穿上重重衣飾,個體最本能的反應和感受完全隱藏起來。藝術家甚至掩蓋了臉部特徵以及最重要的靈魂之窗-眼睛,只讓觀者看到他們膚淺的外表,看不到內在的狀態。吊詭的是,正因為人物只願意呈現出膚淺的外表,也讓觀者看到他們內心的恐慌與自卑;黑與白面具完全緊貼了人物臉頰,反而更為突顯、強調了面部表情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它傳達的是現代社會個體一種虛偽、隱藏的生活態度,也正正就是現代人內心與靈魂最透徹盡致的詮釋。這是一種「以隱藏來表達」、「以假像真」的美學概念,拒絕一種直接倒模現實的表達方法,相反,在隱藏表相、藝術創造和變形的虛構過程中,透視最真實的內在本質和精蘊,這種表現邏輯是曾梵志創作最深刻的思考本質,是藝術家對「何謂真實」、「如何開展真實性的追尋」等命題的思考。它在本質意義來說,是十分中國式的。中國戲曲的臉譜正是採用相同的表達方式,高度抽象化的臉譜,是一種假面,和真人的面貌完全相差,但臉譜的線條如何勾勒、如何配色等藝術形式都帶有一種象徵意義,虛擬的表現,能準確表達人物個性、忠奸善惡的本質。
色彩表現主義的背景
《面具系列》在造型、母題以外,亦同時反映曾梵志對色彩表現主義的探索。作品的河川及三段式色彩層次變化,令人聯想到1950年代紐約畫派羅斯科(Mark Rothko) 的《紅.橙.棕.紫》作品(圖3)。曾梵志在前一時期的《醫院系列》及《肉聯系列》較多採用鮮紅色彩,表現強烈的情緒力量,藉著描繪死去的獸的腥紅肉體,呈現一種誇張、奇詭和情緒性的表現力量,直指個體一種猙獰、躁動的心理狀況。在《面具系列》,具情緒性的腥紅色彩不再依附於客觀物體,而是獨立呈現地呈現出來,覆蓋整個畫面背景。血紅色背景與前景人物腥紅的手、鮮紅領帶及紅棕色皮鞋互相呼應,更突顯一種壓抑、又躁動的情緒感受。畫面中心一道白色的斜線,也是這個階段常見的表現形式。在其他類近的作品,曾梵志會以圍杆呈現出來(圖4)。來到了《面具系列》,曾梵志以更純粹的方式,排除了敘事、具象的元素,直接的劃出一道白色線條,畢直的延伸至遠方,順著主角與白犬的行進方向,彷彿表現一種行進至未來的決心,夾雜著對未知未來的猶豫不安,一如圍杆斜線在表現主義藝術家孟克的《吶喊》(圖5),是以色彩和線條等純粹元素,象徵一種主觀的情緒感受,主題與美學形式緊密結合,構成完整而飽滿的藝術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