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中國式的時代體驗、鮮明的時代印記
曾梵志的創作從個類的生存狀態出發,關注個體及情感悸動,常常揭示個體自我與社會群體的衝突——這一美術史上恆存的課題。個體為了融入群眾,換取歸屬及認同感,不得不戴著面具隱藏真實的個性,甚至以一式一樣的服飾外觀出現於人前。在曾梵志成長的理想主義、集體社會年代,少先隊的紅領巾是這種生存狀態的具體象徵。但來到了1990年代,商品主義、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曾梵志卻發現相同的現象,只不過換成了畢挺的西服、皮鞋及西式領帶。兩個不同的時代體驗,在藝術家的筆下,互相呼應,貫穿為一,同樣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從人文、藝術的角度鋪陳出中國的時代特徵,表現中國過去三十年從集體主義到商品主義的社會變化。驚人地,這種中國式的時代體驗,在曾梵志的藝術中,被上升到更高、更深的層次,他所探討的個體與群體對立、個體永恆的焦慮和孤獨、人與人無法踰越的疏離和隔閡,都是一種普世經驗,是不論古今中外每一個個體都會面對的生存狀況和情感困惑。現代藝術家培根(Francis Bacon)面對二戰、歐洲大屠殺的時代創傷,創造了他的藝術;曾梵志同樣反思中國理想年代、改革開放的時代鉅變,提煉出一種更廣泛的人文現象、思考層次。
1993年,曾梵志30歲,離開出生、成長的城市武漢,遷居來到真正意義上的大都市北京。生命軌跡的驟變,催生嶄新的人生體會,創作焦點逐步轉移到都會生活,探討社會發展所帶來的緊張和壓力,同時促成美學形式上重大突破和嶄新風格,以一種中西藝術史上全新的方式來處理、呈現個體的臉容——戴面具的肖像、假的臉。1994 -1995年他便畫了第一批面具作品。從這一年開始,曾梵志圍繞「戴面具的肖像」持續創作,探索不同的構圖、造型,不斷深化思考,創作於2000年的《飛翔》(Lot 2030),便是「面具系列」的巔峰之作,不單把個體生存狀態的主題發揮能淋漓盡致。同時在面具的主題脈絡上,加入幾個嶄新的美學層次及探宗方向,成為這一系列的最完滿總結,同時啟導了2000年以後摘下面具的全新系列,既是集大成,也是承先啟後的重要轉捩點。
理想主義的失落
《飛翔》以兩個男子並排,構成一左一右,重現美術史經典的構圖形式。這也是曾梵志面具系列發展成熟的標誌,從最初的一個人物,發展為多個人物的組合,追求更完整複雜的構圖及敘事情節。作品中兩人服飾相同,同樣戴著面具,暗示彼此隱晦不明的關連。但他們站立的位置卻是如楚河漢界般沒有任何連結與互動,突顯彼此的陌生疏離,更深刻表達個體與群體衝突的主題。
作品右邊的男子貌似安迪.沃荷,這方面可以作出三方面的延伸解讀。第一︰左側的黑髮男子可能代表自己,甚至是東方藝術家的象徵;而白髮的就是安迪.沃荷及他所代表的西方美術。於是兩人並排,就像中西當代藝術的一種對話。第二︰畫中的沃荷神情落漠。藝術家罕有地把人們認識的面孔注入畫中,故意突出他經典的白髮形象,讓人聯想起這位叱吒藝壇的風雲人物,我行我素、孤高、前衛的鮮明個性,其中不無代表了現代人的心理狀態。曾梵志似乎對沃荷的形象十分感興趣,在創作歷程多次繪畫其肖像。而《飛翔》正是繪畫安迪.沃荷的第一幅作品,成為後來作品的先聲及原型。
在此作,曾梵志突破的採用了極端繁麗燦爛的色彩、彷如舞台的場景及繁花盛蕊的圖式等三個嶄新元素,使主題與表現方法出現巨大的反差,作品因此具備更突出的表現效果。鮮艷繁麗的色彩,蔚藍的天、豔紅的花,畫面彷彿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情景、烏托邦的象徵。但舞台式的場景,一如曾梵志所討論,是一種藝術上刻意的反差——「把它畫得特別燦爛,但也特別的虛假,就像舞臺上的一種佈景」。就在如此美好、理想的情景,人物卻是難以融入彼此,彷彿只能以沉默自我欺騙、自我陶醉。曾梵志刻意在作品埋藏了反差、對立的元素︰親密與疏離;背景騰飛的飛機和前景彷彿沉埋於花群中的主角;黑與白的頭髮;最美麗的視覺形象,卻蘊隱最疏離、最虛假的人物關係,作品之震撼性及張力正正來自這種巨大的反差,引導我們思考「真善美」不一定互相連結,從表達個體與群體衝突的主題,遞進至思考「理想的失落」、「美好的虛假」等人生世相,足以使作品成為「面具系列」中表達最圓滿、主題最豐富深刻之作。
飛的母題
作品背景有兩道飛機劃破長空,留下兩道弧線煙霧。這在曾梵志創作歷程中,似乎是他十分感興趣的主題,最早在1993年的《飛了》(圖1),藝術家首先以「飛」為主題命名和創作。1995及1998年,他又分別畫了兩幅單個人物,背景有飛機飛翔的作品(圖2)。來到了2000年的《飛翔》,他把相同的題旨發揮得最淋漓盡致,兩個人物分別對應兩只飛機及孤線煙霧,使情景更為複雜。飛機及弧線煙霧之設置,可以有幾種理解的方式︰其一︰它代表曾梵志化平面為立體場景的表達方式。從最早期的「醫院系列」、「肉系列」,曾梵志都善於建構一個立體場景、前景後景對立的空間層次。在創作面具系列之初,藝術家把注意力放在「面具」、「穿西服人物」、「血紅的手」等的圖像建立。當他圓熟的建立了戴面具人像,便回到過去對場景、故事性的追求,把這些元素滲透在面具人物的作品中,於是有了飛機孤線煙霧的安排,飛機向著天空遠方飛去,一下子創造了綿遠的空間聯想,獨異於前景人物。空間有了深度,更為立體。其二︰弧線煙霧會是代表曾梵志對線條表現力量的探索。藝術家在其他一些作品,也曾經在背景上劃上一道彩虹(圖3)、一道光線(圖4),這些和弧線煙霧的表現原理是一樣,在背景加入一道線條,於是作品出現了一種抽象建構主義的元素,西方藝術家描繪幾何圖形、線條,完全脫離故事、具像造形、敘述性來探索純粹的抽象。曾梵志仍然根植他最具代表性的肖像、人物情景的象徵寫實主義創作,但《飛翔》中弧形線條卻揭示了藝術家對線條、抽象表現元素的關注,在具像的主題下滲透這些線條元素,默默探索,發揮其表現力量,可直接連繫到後期的線條風景等一系列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