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低限墨彩‧無限造境
「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唐代王維於《山水訣》中曾如此論道,開宗明義地定調了水墨在中國審美系統中的重要性。在中國傳統水墨創作理論中,基礎色調即是以墨色為主體,歷代畫家精微探究墨色的組合與構成,將「黑、白、濃、淡、乾、濕」六彩視為傳統繪畫基本的符號元素,在低限的色彩使用挑戰中,渲染出無限深遠的景緻意境。初抵巴黎的朱德群,於1956年觀賞了巴黎市立美術館為尼古拉‧德‧史達爾畫展後,便掙脫了具體形象描繪的綁束,完全踏上自由奔放的全新創作探索旅程。然而,在其投身西方抽象表現的現代藝術語彙開發的同時,本質上仍緊扣東方式山水架構以及水墨寫意的精神意涵。
《第八十一號》(Lot 12)是朱德群創作於1961年的早期作品,作品中或濃或淡,或重或輕的墨色線條,在澎湃交互刷寫、勾勒、渲染的過程中,盎然砌疊出細膩而豐富的層次感,筆觸間則流露出蒼勁的運腕力道。畫面上每道運筆的起、承、轉、合態勢之間,將朱德群自幼積累的深厚書法根基展露無遺(圖1)。畫面中縱橫萬千的墨線,生氣蓬勃地主導觀者的視線,依循多軸線的散點構圖,以現代繪畫觀點以及油彩的媒介,再造宋代磅礡山水。藝術家信手拈來的每道運筆,虛實交替的幅奏之間,演繹出物象瞬息幻滅的氛圍,郭熙《早春圖》中蒼緲雲霧間山石昂然而立之景 (圖2) ,儼然再現。
作品色彩表現上,僅以赭、褐色作為主要基調,在朱德群向以奔放色彩稱著的創作風格中極為罕見,而在主觀抉擇的低限色彩向度中,更展現出藝術家對於中國水墨書畫的深厚寄情與功力。以西方論點來觀看時,朱德群固然在筆觸處理上,貼近抽象表現主義的激昂與奔放(圖3),當他在這件作品的色彩選擇上,走向簡約與純粹的依歸時,從創作概念與語彙而論,實則與極簡主義消隱一切具象傳達意識可能性的訴求不謀而合。故此看來,回溯東方精神探本歸根的蹊徑,也讓朱德群的抽象表現,遠遠超乎西方冷熱抽象間的不休對戰,在自身的文化養分中取得巧妙的和諧與平衡。
書法線條 舞動山水韻律
在抽象美學形式的表徵下,本次夜拍中兩幅1961年作品除在構圖上蘊藏了中國山水的奇巧樣貌,此外,在空間結構的組成上,更同時呈現強烈的書法線條性。朱德群在粗獷的油彩線性揮寫中,展露出他竭力以西方創作媒材開拓中國筆韻墨趣發展可能性的高度企圖心。1960年代初步從具象踏入抽象探索的過程裡,朱德群在《第八十一號》中大刀闊斧地以筆刷沾以赭黑色顏料,大幅刷寫,揮灑出一道道粗細相間的墨線,甚或交織成一片片黑色的大塊面。而《第九十六號》(Lot 9),畫面的空間構置上,採取水墨畫中的散點式構圖,縝密鋪陳的起伏結構間,蒼勁的線條,簡筆以代之勾勒出山石和枯枝的質感,彷彿重現了李唐《萬壑松風圖》(圖4)中奇峰峻陡的山巒走勢。而墨褐色的交疊塊面間所產生的縫隙,則如同綻裂的岩壁,湛現出幾道微暗幽光,亦讓人緬想起同於水墨畫中融入西方光源理論的郎世寧,及其雲煙繚繞的山水格局(圖5),思古之情悠然體現於《第九十六號》的畫面中。
朱德群揮灑勁毫的油彩線條,散發出強烈東方精神的書法性,其筆鋒迴、護、鉤、挑微妙的線條流轉之間,互相呼應,彷彿黃庭堅《廉頗藺相如傳卷》(圖6)中的連綿草書筆勢,曲折盤繞。朱德群深沉、厚實的筆勢,強而有力地主導了畫面的視覺動向,而孕育著充沛生命力的線條,更創造出仿若音符般舞動奔放的旋律與動感。藝術家以書道的腕勁,幻化為灑脫的線條,無拘無束地以垂直的線性,在上下襬幅間飛舞跌宕,為構圖的空間佈局交織出錯綜繁複的視覺層次,在疾、徐、輕、重的節奏互換間,施以留白,或施以深藍,營造出如傳統繪畫中彩墨渲染的朦朧效果,為濃重的山勢結構,分隔出山峰渠澗、明暗起伏的肌理。故此,雖然畫面一開展即是層層遞接、扶搖直上的參天奇峰,原本該是一幅緊湊堆疊的山景,朱德群在此處卻巧妙滲入了白霧、青靄般的色彩穿梭於其間,緊密的山勢結構立刻舒緩開來,形成疏中有密、密中有疏的對比,在虛實映襯間,化解了畫面中的迫塞感。
本季夜拍呈現朱德群兩幅1961年珍貴重要的作品,讓觀者一同見證朱德群在創作生涯的早期,即徹悟到如何將中國傳統美學的多項元素揉成一氣,無論是水墨畫中濃沉跌宕的墨色,甚或是狂草中兼具力道與即興的筆趣神韻,在其神來之筆的運籌帷幄間,同時發揮地淋漓盡致。他更將中國歷代相傳的翰墨技法以及不可言喻的詩意,寫意傳神地轉書到西方油彩畫布的媒材上,其藝術成就可與西方二十世紀方興的抽象藝術相互輝映(圖7);然而相較之下,朱德群的抽象探索中將長年積累的書法功力作出極致的發揮,在文化內涵及美學表現上更勝一籌,為東西抽象藝術精神層次的本質,拓進提昇到嶄新的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