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

昇華傳統木雕工藝 再現中國古典微觀宇宙美學 出身自紮實的傳統民間木雕工藝背景，朱銘對於素材的特質展現深刻的理解及極致的掌握度，在《太極系列：單鞭下勢》(Lot 26) 中盡顯無遺。創作於1994 年，以原木為素材，天然的紋理、質地、枝節、刻痕，最能展現變幻無常的動態能量，同時更呼應大自然環境。朱銘曾說：「從最粗淺的層次來說，太極拳模仿三個大自然的要素，動物、植物，與自然現象。這些自然要素從未改變，他們存在於單純的自然環境中，不人工、不虛偽、不造作。不過人卻和自然越來越疏離，甚至可以說是自然界裡唯一不自然的生物。我們透過太極模仿自然，可以重新追溯自己的根源，體驗人􀀂在大自然中應有的姿態。」刀痕與木頭紋理的走勢相互呼應地恰如其分，朱銘匠心獨運地將人為的外力雕琢與木料本身獨一無二的紋理美感發揮的淋漓盡致，在人為及天為之間取得了無懈可擊的藝術實踐。木質素材更將朱銘高度駕馭刀斧的能力展現無遺，大刀闊斧地略去對於臉部、身體及衣袖的細節刻劃，揮劈出清晰、明朗的寫意線條，隱喻了時間流逝的抽象痕跡，呈現一種象徵性的動態，暗示形體在空間中具體的行進動作。 朱銘《太極系列》在細節鑿刻或是整體造型結構，對光影明暗間的調度與對比，皆有著圓熟的表現。因此，無論是近觀或是遠觀，朱銘雕塑中對於陰陽面二元結構的精微闡述與高度掌控力，都為觀者帶來了無限賞玩的意趣，因為若是沒有二元概念的支持，人們就只能以一個維度的視角來觀看這個充滿了二元結構的世界，單一的視角，讓人對於事物的體悟至少失去了一半的真實，甚至可能完􀀂阻隔了對於事物本質􀀂盤的理解與感受。實踐於朱銘雕塑作品中的二元哲思，其實可回溯於中國微觀宇宙的美學與思想，從太極講求的剛柔並濟、圍棋的黑白攻守進退、以至園林造景中「以 小見大」的美學，皆與道家視萬物皆分為二但卻又求陰陽對立並存的理念不謀而合，由此概念所衍生出的生活實踐，也可在古時文人多喜收藏把玩石頭的傳統中一見端倪。常見於古代文人案頭清玩的奇石藏賞，追求「瘦、透、漏、皺」的意趣，與中國式的庭園山石造景，帶有異曲同工之審美意識，與朱銘雕塑中每道釜劈鑿刻在細微所呈現的美感也多有近似之處。 傳統庭院中假山水的設置常見鑿刻有致的太湖石，仿擬自然蝕化以融入自然景觀的質地，在表面細微間的凹凸起伏，與日昇日落間光線移動的變化，讓靜置不動的「假山石雕塑」在人為造景裡賦予動態，朱銘《太極》系列雕刻的生命力靈感，即是來自於這個唐宋以降即歷代相承的東方美學淵源，中國文人在觀賞傳統山水的表達中，但求一份照映無垠宇宙的磅礡氣勢，同時也卻能將須彌千山群峰收納於芥花種子的獨特時空審美觀。正也是在宏觀與微觀世界間的擺渡與幻變，造就出朱銘作品中超逸悠遠的意境。而此概念的應用也見長於當代藝術家展望以不鏽鋼鑄造的太湖石之中。觀念上，兩位馳名國際的現代及當代雕塑家透徹實踐「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宇宙人文觀，在《太極系列：單鞭下勢》、《太極系列：轉身》(Lot 24) 及《假山石 No. 86》( 圖1) 的個別形體中注入磅礡大氣的態勢，技法上完美演繹每道一鑿一刻的明暗交替，在寰宇光影的分秒移步間，以抽象的時空位移，與觀者進行生生不息的永恆互動，明暗往復相生的觀感，也讓人聯想起西方雕塑里察．薩拉的作品( 圖2)。 寓動於靜的道家哲思 凝聚宇宙萬象 變 朱銘在《太極系列》中概念化的動態表達方式，源自於中國美學傳統中偏重以意象來書寫客觀狀態的影響，與西方捕捉動態的藝術表現形式大相逕庭。歐洲自二十世紀初開始進行對於動態呈現的美學探討，莫依布里基以及馬瑞用當時的照相技術，率先以科學方法來取得物體移動的視覺記錄( 圖 3 及4)，三度空間中的位移首次得以在二度平面上的視覺殘影軌跡而被串聯起來，震撼當時，繼而􀀂發立體派及未來主義藝術家進一步討論對於時間以及空間前進的表現可能。杜象在1912 年發表於紐約引起一片爭議與熱烈討論的《下樓梯的裸女》( 圖5)，即為當時詮釋物體動態行進的極佳代表；他引介了將視覺暫留的概念，首先他以立體派的幾何分割解構了畫面中的人物，再將若似電影分鏡圖般的方式，在一個平面畫布上，層疊起幾何化的人體移動的連續動作，試圖將形體移動時稍縱即逝的整體動態過程，分秒不漏地「具象化」於作品中；相較於朱銘《太極系列：單鞭下勢》對於太極拳動作上表徵性的刻劃，未來主義採取了偏向客觀的科學基礎來解讀動態，杜象的《下樓梯的裸女》展現表達「動作行進連續性」的高度企圖心，以「記錄」動感來陳述動態。 而朱銘的《太極》雕塑則在靜止的狀態中，尋求形體與時空、光影、觀看之間􀀂息萬變的對話，來「感受」動勢的存在，並以陰陽相濟並存的互動，來形象化易經中講述萬物與天地之間乾坤􀀂變的互動。「單鞭下勢」為太極拳套路中重心最低的招式，攻守間身形起伏甚大。朱銘以粗獷的圓熟刀法，斧刻完美􀀂間的下勢動作( 圖6)。單鞭下勢的套式強調以沉身的態勢下撲閃避，再順勢起身反擊對手；藉由坐身揉避以化散敵方正面衝擊的力量，趁敵力落空之際，出其意表以制敵。招式攻守間以退為進的轉化，正是道家在太極理論中所倡議以柔克剛的哲學意蘊，朱銘此件木雕作品精準刻劃出看似退守的蓄勢待發，在靜定穩重的態勢中，凝聚下一刻乘勢前擊的無形力量。 《太極：轉身》是創作於1985 年的銅雕，以一種速度、直覺作為創作主導的牽引下，在造型結構塑成的過程中，朱銘率性拋脫了理性思維，展現一種時刻在進行的動勢和創作直覺。整體造型，單腳站立，重心置在左側，舞動雙手，轉身向後乘勢踢出右腿。朱銘把曲膝站地的左腳鑄造得厚重，表現穩如泰山的下盤。相反，蹬出的右腳則顯靈動，表現了踢腿的速度感。朱銘捕捉了右腿起腿隱含攻擊性的􀀂間，並以肢體間的相對位置明確地揭示了太極講究在手、眼、身、法、步間抱元守一，以慢打快，以靜制動，以堅實而具份量的存在感，探討動勢緩轉間，由看似矛盾間所頓生的力量。 《太極系列》標誌了朱銘徹底脫離題材的說明性和具象束縛，進入一種統粹形式的精神性與造形性，是朱銘現代雕塑的真正建立與完熟，定其在亞洲藝壇的重要地位。探究太極系列的創作歷程，朱銘在其雕塑啟蒙恩師楊英風的引薦下，初以強身養性為出發點，接觸太極拳法，從1970 年代起勤練太極，領悟身、心、力量的來源與制衡，貫徹於他的雕塑之中，以具象勾引起人們對無象和精神力量的體悟與共鳴。以濃厚的中國文化思想內涵，豐富其傳統雕刻工藝底藴，借以現代感的雕刻媒材和技法形式，重新演繹太極、陰陽、宇宙運行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確立了朱銘在現代當中國藝術融會古今的藝術地位和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