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以宏觀角度來回顧中國1970 至1990 年代經歷的二十年歷史,我們可以大體地概括為:1970 年代末政治意識初步解禁;1980 年代文化開放;1990 年代經濟和市場球化。從微觀的角度來看,人的心理狀態變化,也許比這些翻天覆地的社會經濟變化,來得更複雜,來得更深入。這種既複雜又隱藏的心理和生存狀態,成為了1960 年代出生的中國藝術家群相當特殊的時代記號,其中方力鈞、劉煒、岳敏君等在1980 年代末、1990 年代初,開始創作一種以無所謂的,玩世不恭的題材繪畫,以諷刺性手法成功捕捉此一時代的社會及人的發展進程。藝評家把他們的風格歸納為玩世現實主義。
玩世現實主義包含了「玩世」和「現實」。玩世是一種玩世不恭的生活態度,表面上無所謂,看起來很無聊,實際上包含了濃厚的諷刺態度來審視社會的狀態。什麼是現實?這就是藝術家個人對現實的理解。玩世現實主義藝術家通過反諷的創作手法,企圖讓讀者深思所謂現實的真實狀態。
岳敏君的肖像創作始於1990 年代初,大笑面最初是描繪藝術家自己和他的朋友,可見藝術家的出發點是自我生活圈內的所見所感。到了1993 年,岳氏開始把多人物的肖像,簡化成只有自己的肖像。藝術家於1994 年自述:「我想尋找一種新的現實,我個人的絕對的現實。」這清楚地點出,岳敏君所探討的絕對現實就是他個人的狀態,因為世界上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自己的真實狀況,沒有其他題材比畫自己更具說服力。
在場景方面,岳敏君一步步把人物從早期作品中,如《發生在X 樓的戲劇》中的特定場面抽離,人物開始放在藍色天空下,或是水中,或是空白、單一色調的背景中,就如創作於岳氏於1996 年為〈香港少勵畫廊十周年紀念展〉創作九十九偶像系列組畫,藝術家在九十九幅尺寸相同的畫布上,描繪自己緊閉雙眼、露齒大笑的臉。大部份的面孔佔據了整個畫面,雖然他們都是描繪藝術家一人,可是九十九幅獨立的面孔讓人們看清面部表情的豐富,儼如云云眾生相。「九十九偶像系列」放棄描繪人的肢體,是岳敏君首次以面部表情為主題的作品。同年,岳敏君創作一組共二十幅的「偶像系列」,參展1997 年香港少勵畫廊舉辦的「8+8-1:十五位當代藝術家油畫展」。此偶像系列以較大的尺幅,不單是描繪臉部,更描繪二十個獨立的人體,試圖隔離自身畫像,尋求孤立的潛質。岳敏君的肖像繪畫從敘事性,走向非敘事性。藝術家刻意把肖像繪畫的故事情節拿走,集中把人物舉止和情緒演變成自己的藝術符號,運用人物形象的扭曲來再現、描述現實的荒誕。
到了1999 年,岳敏君把他的創作概念推進,創作一組共十五幅,名為《十五個活著的姿勢:黃色》的組畫 ( 圖1)。岳氏以此組畫參展第四十八屆威尼斯雙年展,贏得了國際藏家的青睞。《十五個活著的姿勢:黃色》成功地埋下了《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Lot 42) 的伏線。《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以十五幅獨立的組畫構成,每幅80 乘 80 公分,當結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整幅巨型畫作,總尺寸為240 乘400 公分,視覺效果十分震撼。這個特別的表現形式,讓一幅作品能產生許許多多的變化,藝術表現的力量從而鑽得更深,推得更廣。15 幅獨立的組畫又彷彿在邀請觀眾參加「模仿」遊戲,一同體驗畫中人的「造作」行為。
有別於一組共二十幅的「偶像系列」(1996 年) ,《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中描繪的整個人體都是在方型的畫布之內,而偶像系列中大部份的肢體都在畫布邊緣折斷了。這個微妙的變動,卻成了岳敏君表現囚禁的有力語言。十五個大小相同的正方形,儼如四面圍牆,把人囚禁在內。這個方格又如一個舞台,岳氏加插了舞台射燈效果,燈光打在身體,形成倒影。不論是舞台,或囚房,是公開場地,或私人處所,觀眾可以通過每一個獨立的「方格」,偷窺內裡的人,如何有意、無意地展示扭曲的身體和露齒大笑的面孔。
《十五個活著的姿勢: 黃色》及《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則選擇誇張的黃色、粉紅色。《十五個活著的姿勢:黃色》以深灰色背景襯托不自然的鮮黃色皮膚。《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中的粉紅皮膚與1996 年創作的「施粉系列」中的粉紅色互相呼應,表現其裝飾性和舞台性。雖說加強了「假裝」的裝飾性,但這個粉紅色卻是最令人聯想起「真實」的人體中的血、肉,甚至是人在亢奮、受壓的狀態下,血管擴張,以至皮膚泛紅的生理反應。
《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可謂是岳敏君探討組畫表現形式的完美總結。自1996 年,經歷「偶像系列」、「施粉系列」,形成獨立的個人風格,確立了面部表情、扭曲人體作為諷刺現實的重要藝術語言。此外,《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成功開啟了岳敏君日後1999 至2000 年漢字系列的延伸:《十五個文字動作》、《漢字系列第一至五號》和《中國文字第一至二號》。岳敏君把自己的身體,化作肢體語言,不同的姿態拼成中國文字。方形和彎曲的人體部位,好像漢字筆畫中點、橫、豎、撇、捺、拆、彎。縱然是萬物之靈,擁有悠久歷史發展出來的文明語言文字,可是人學專家發現,人的表達有百分之九十三是以非語言,即身體語言、面部表情、眼神來表達,其餘百分之七才是以語言表達。岳敏君的人體文字雖然沒辦法看懂,表示了語言本身為囚牢之實,但扭曲的肢體、荒誕的笑臉、緊閉的雙眼,反成了震撼的無聲語言,正如19 世紀古典寫實中誇張的肢體,表現了人的痛苦。
通過將人體和語言擺在天平上,岳敏君把人體當作意義的象徵物, 岳敏君曾表示:「中國漢字是象形文字,每一個文字都像一個人的動作。我試圖要表現每一個文字的精神和文化狀態,使這些字更有人性的感覺。中國書法曾經要表現出書者,觀者和文字這三者之間的精神互動。我發覺人體也有一種和文字之間的關係。這樣,人體在繪畫中更加具有文化的內涵。它表現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動作,而是一個具有文化符號特徵的動作。」
「我覺得笑是比較沒那麼令人厭惡。我畫的人是哈哈大笑,還是放聲大笑,是嘲笑,還是狂笑,是面對死亡的笑,還是面對社會的笑。似乎每一種成份都有。笑就
是拒絕思考,就是頭腦對某些事物感到無從思考,或者難於思考,需要擺脫它。」— 藝術家於1994 年自述
《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表現了人十五個不同的狀態,扭曲人體造型結合臉上僵硬的大笑容,產生強烈的視察效果。岳氏刻意誇張這個笑,可是越是要笑,就越不好笑;越是希望沒那麼令人厭惡,越是令人感到造作、荒謬。岳敏君的自畫像中荒誕的笑容,彷彿是人為了在複雜的社會活著而偽裝求存的生存方式,甘願把自己變成傻瓜、愚者。正如主張道法自然的中國老子思想中的大巧若拙,及後蘇軾演繹成大智若愚的待人處世之道。有時候,人們為了生存,必須學懂掩飾自己的實力和感受。岳敏君的笑臉正是一個很好的掩飾方法。這個愚者的角色也喚起了文學上的鋪排。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刻意加入愚者的角色,愚者往往表現滑稽無知,但內裡卻是劇中最明智,最清醒的人物。愚笨正正是對社會所公認的標準、智慧的挑戰,那些所謂的標準規範,只不過是令人一笑置之的笑話而已。
《十五個活著的姿勢:粉紅色》中十五個只穿上三角褲,幾乎赤裸的肖像,他們閉起雙眼,擺出不同的姿態,都是刻意的、扭曲的、強迫的。動作猶如印度瑜珈模仿動物的式子,如貓式、鷹式、蛇式、天鵝式等等。岳敏君把人放回最原始的動物層面中,暗示人也只不過是自然界動物的一份子,必須明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為了在群體社會中活著,必須強迫自己,扭曲原來的性格、想法,縱使多麼的不自然,也要面露笑容,表面上成為跟隨社會大方向的同路人,委曲求。
謊話重覆說了一千遍便變成真理。這個道理大概也是岳敏君以重複的手法,通過十五個形態不一的自畫像,表現社會大趨勢的力量,即使是錯誤,也可以變成正確;即使是假裝,也可以變成真實。岳敏君曾自述:「藝術家是這樣的一種人,他們總是誘導簡單幼稚的人和被驅使的人,自始至終過一種錯誤的生活。」這個所謂錯誤的生活,就是岳敏君個人對現實的理解。他成功洞察了人們無可奈何地過著一種錯誤的生活,人的價值甚至因此被扭曲。岳氏以一種調侃,又貼近人生活的表現方式,一針見血地把偽裝求存的生存之道、扭曲的人性表現,獲得了藝評家和大眾的認同,定了玩世現實主義在中國當代藝術歷史上劃時代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