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點

李禹煥是國際藝壇最受矚目的韓國畫家。他與白南準及蔡國強三人，是幾位少數能在美國紐約古根漢美術館推出回顧展的亞洲藝術家。李禹煥的藝術成就備受推崇，他獨樹一格且審慎的創作方式，打破了現代繪畫與雕塑形式的藩籬。身為一位真正參透生命與美學奧意的哲學藝術泰斗，李禹煥對於其他的現代藝術家與藝術理論家的影響力不言可喻。李禹煥拓展了現代雕塑與抽象繪畫的定義，他的大師地位，在歷史與藝術的洪流中，將無法被搖動。 生於1936年，李禹煥自幼接受傳統東亞哲學的訓練與薰陶。長年專注於書法水墨、詩詞與繪畫學習。高中時期因對藝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遂於1956年進入韓國國立首爾大學的藝術學院就讀。 李禹煥就讀大學期間，某次前往日本探望生病的叔叔，對日本現代藝術產生深刻印象，他同時意識到，完整的哲學訓練，將是成為一位世界級頂尖藝術家不可或缺的條件。為此他毅然決定負笈日本東京，於1958與1961年間，進入日本大學主修哲學。在此期間，李禹煥不斷作畫，並與當時東京多個藝術團體持續交流。1960年代末期，李禹煥已經成為「物派」的主要理論家與藝術家，「物派」是1960年代期間，日本一個強調以物質為基礎的反形式主義運動。李禹煥之後發表了一系列的學術論述，並展出他最具代表性的雕塑系列作品 ── Relatum，並於1970至1980年間，成為韓國「單色畫藝術運動」中極具影響力的人物。 若欲了解李禹煥的作品，必須先理解「相遇」與「身體」這兩個概念。「相遇」這個創作中心概念，在他1970年所發表的「探尋相遇」一文中已詮釋的相當清晰。李禹煥也重視「身體」或是「肉身的體現」這樣的概念，強調身體、心靈與世界的連結。對西方哲學涉獵至深，李禹煥對於馬丁・海德格爾與法國現象學家梅洛龐蒂的論述尤表激賞，他並自創了自己的理論，認為藝術的目的應是與自己所稱之的「另一個」或是「這個世界」相遇。李禹煥的思維，融合了西方哲理與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的形而上理論。西田幾多郎在當時，曾主張一種以禪宗佛教為基礎的新哲學系統，他的立論深為李禹煥所折服。李禹煥將相遇這個理念的核心精神，透過一系列雕塑與繪畫作品傳達出來。換言之，他所探討的是一種與個體與他人或是外界所建立的關係。身體本身是一個相遇所需的重要媒介，也是接觸物質與存在最直接的體驗。 1971年起，李禹煥開始獲得機會，作品參與了無數國際大展，並於第七屆巴黎青年雙年展、卡塞爾文件大展與聖保羅雙年展中大放異彩。沉浸於國際藝壇一段時間後，李禹煥迫切感覺需要表達自我立場，目的是為了挑戰當時的現代西方藝術。儘管他於1960年代，在專注雕塑創作之餘，也從事繪畫，但在1972至1973年間，李禹煥才真正開始了自己最具代表性的繪畫系列作品、《從點開始》與《從線開始》。當時的他，亟欲透過這些作品，去突破西方抽象繪畫當時所遇到的瓶頸。在李禹煥與其他藝評家眼裡，現代抽象繪畫儼然已經走入死胡同。 李禹煥憶起兒時所受的文人畫訓練，透過回歸點與線的創作模式，探尋新的抽象可能。點與線的重複描繪，是駕馭與控制呼吸的最佳方式，以此做為學習古典東方筆墨與書畫訓練的基礎。對藝術家本身而言，運筆用墨與繪畫動作本身就是一種精神洗滌；實際的創作過程，能強化自我意識與自我否定、兩者相輔相成的和諧圓滿，能讓人更接近並回歸自然。透過文人畫的原則，李禹煥將點與線視為天地萬物最基本的組成單位，同時也是宇宙的最原點。對於點與線這樣的概念，他曾表示：「由一個點生出另一個點，這些點召喚出一條線。每件事情都是由四處散布的點與線所組成。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點，生命則是一條線。所以我本身也是一個點與一條線。」 這幅李禹煥於1979年繪製的作品《從點開始》是他力求圓滿且比圓滿更臻完美的最佳代表作。這幅畫是這系列的晚期創作。緘默含蓄中不失渾厚力道，靜滯沉穩之餘卻又充滿韻律與節奏感。每一個畫中的元素都極其和諧，完美呈現出李禹煥以點為宇宙起源的概念。誠如他所言：「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都從一個點開始，最後也回歸一個點。」這幅作品具備了這個系列的典型風格特質，以蘸滿了顏料的畫筆，從左至右逐筆印下，一直到筆印在畫布上，由濕潤飽滿逐漸乾涸褪淡為止。畫布上的筆印逐漸消失，乾印的墨色軌跡訴說著生命的短暫無常。之後這個由豐澤轉為淺淡的過程再度於畫布上展演一回。李禹煥將其稱之為「無限的重複」，象徵著時間的韻律感。創作者的脈搏透過筆觸躍上畫布，讓每一道墨印，都成為作品連結外界與觀者的媒介。畫布上的點，不僅僅表達自身的存在，還提醒了筆印與筆印之間的間隔，吸引視覺在空白處佇足停留。墨印乾涸的空白處，展現的是另外一個世界。畫布上重複的墨點，此時已非一個幾何圖型或重複圖案，而成了一個活性的有機體，演繹著與外界產生共鳴時所表現出的動感韻致。李禹煥的作品已非抽象繪畫的形式，而是水墨書法的展演。觀者也可將這種風格，視為一種詮釋精神與物質和諧感的全新抽象表現。透過這種方式，李禹煥成功地開創出新的繪畫可能，將自己的作品，從著重形式的西方幾何抽象繪畫中掙脫出來。 《始於點》恰如其分地展現出李禹煥的新風格，透過他善用的色彩、質材與創作模式，以傳統呼應現代、並充分融合了東西藝術的元素。藍色本身所具備的皇家氛圍，東西皆然，它同時也象徵希望、生命、正直與精神性，並讓人聯想到天空與海洋。藍色與東方傳統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連，因為這也是青花瓷的色調。東方傳統中莊重經典的藍與白，在李禹煥的作品中，以藍白雅色交互呼應，隱隱透著一股非物質紀律的哲學涵養。李禹煥對生命的洞察，透過一階又一階、緊湊且精準跳動的藍色墨印，徹底呈現出來。他審慎地沿用了傳統的東方元素，以自己研發的材質，將傳統亞洲絲絹繪畫的素材，注入當代的創新精神。李禹煥將研磨好的礦物色粉溶於晶狀乳液，再混進動物皮膠作畫。他的繪畫動作同樣也有著傳統亞洲畫家的影子。李禹煥運用傳統文人畫創作模式，將紙或是這幅畫所使用的畫布鋪在地上作畫。但是與其選擇紙張，他卻以帆布創作，目地是為了避免創作讓人有過於直接的東方水墨聯想。 對李禹煥而言，畫中墨印與空白兩處的互動與變化，一直是最讓他感到著迷之處。在《始於點》與《始於線》(1972-84)，李禹煥致力於墨印與空白處尋找和諧。不過他之後的系列作品《始於風》(1982-86)與《與風》(1987-91)，則改變了創作方式，轉而以一種更具力道的風格呈現。李禹煥將重心放在筆觸本身豐沛的勁道上，每一個筆印的間隔留白反而顯得次要。最後，李禹煥在他的《對應》(1991-2006)與《對話》(2006- )系列作品中，重新回頭探索墨印間格所呈現的空白，讓筆觸停頓的留白處，成為畫作的主角。 對於無窮這個概念，李禹煥同樣感到好奇，類似的探索，也更是貫穿了李禹煥所有的創作的中心思想。空白的畫布好比無窮盡的空間，讓他能夠坦然接受這個世界的一切。李禹煥亟欲與這個世界相遇，渴望透過與世界接觸，連結自己與身邊所有事物的關連，而不是透過一個有限的空間與自體產生對話。他以一種看似輕描淡寫、但卻充滿詩意的姿態創作，持續不斷地透過這種極簡的風格，試圖與這個世界互動連結。李禹煥的藝術，可謂是一種介於人工與自然之間的觸媒或通道，不斷探索著自我與他人、創作與留白、無為與行動之間的相互關連。這個全新的藝術創作形式，不但重新定義了藝術，也打破了現代繪畫與雕塑的藩籬。透過李禹煥極具冥想特質的作品，這位現代抽象大師告訴我們，人類該持續不斷地探索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夠保持清醒，並且活得真實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