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乾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摘自艾略特《荒原》
《無名日2》是賈藹力在魯迅美術學院期間,以家鄉丹東的鴨綠江邊為背景,向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詩作《荒原》致敬的一副傑作。藝術家以史詩般的視角,描繪了一個混濁而又真切地世界:頭戴防毒面具的主人公,孤獨的坐在滿目蒼夷的荒灘上,寂靜卻暗藏洶湧的海面和灰沉而又通透的天空在海平線處彙集,遠處一艘太空梭正沖上雲霄。 蕭瑟荒蕪的海灘是鴨綠江邊的客觀再現,也象徵著這個信仰危機的時 代。文化,傳統,信仰如同沙灘上的沙礫,成了一片片碎片,折射出現代人精神的空虛及迷茫;平靜的海浪沖刷著海灘,並似乎將要吞噬著荒原世界的一切;遠處的氣流閃電般劃過天空,如同驚雷暗示著雷霆的告誡;海平線是荒蕪與天際的交界線,也是生命的起始點。畫的主人公,並不是特定某個人,而是芸芸眾生中的你我,在面對外部環境的荒蕪,內心世界空虛的荒原,那個孤獨倖存於世的自我,渴望著得到精神甘露,得到救贖和重生,在平凡的人生困境中尋求精神的突圍及解脫。
繪畫中的“崇高感”在賈藹力平行式的構圖中展現。他將取至不同時空的片斷匯融成一種靜默卻又極具爆發感的場景,再現出人類正處於環境和精神的荒原,以及對救贖渴望和希望的嚮往。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得認為 “崇高” 包含美學經驗的兩面,亦即負面的喜歡,並且認為 “崇高” 的體驗與理性優越的習慣相關。賈藹力曾述說:“我能感受到,裹挾著我們的歷史正在緩慢度過他的更年期,接下來是遲暮的平靜,還是幸福的新生?” 藝術家以一種浪漫主義的基調,將對現實存在的消耗感,對人類狀況局限性的哀婉,通過敘事及反敘事的方法呈現於觀者:在現實的混亂中自我的追尋,在記憶裡尋找純真的信念與真實,在對未來的期待中得以安慰及感悟。這與弗裡德里希筆下的修道士面對大海的寬廣與蒼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賈藹力對自身所在的社會環境變化,以及其地緣及歷史上的特殊性十分敏感。他的家鄉丹東(遼寧省)是置身於東北亞的中心地帶,連接中國與歐亞大陸的主要陸路通道,也是東北連接朝鮮半島及日本的海上通道港口,由於重要的地理位置,歷來都是軍事要塞,從甲午戰爭到朝鮮戰爭,這座鴨綠江邊的小城經歷了數次的炮火及戰後重生,與朝鮮隔江而望;同時這裡也是漢族文化和朝鮮文化共生的一座城市。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後的第一代,賈藹力的青少年時代正處二十世紀 80-90 年代東北亞地區的軍事、政治及經濟變革時期:冷戰之後的蘇聯解體;朝鮮半島問題;以及中國改革開放後的經濟改革及重建期等等。而賈藹力就讀的魯迅美術學院校區所在瀋陽鐵西區,原是新中國成立後的東北鐵路及重工業企業集聚地,由於90年代的產業調整,原來這些產業大部分都關停或倒閉,留下了大量的廢棄工廠,而大量工人也失去了多年穩定並引以為榮的工作,經歷著焦慮,迷茫和不安的轉折期。在個人藝術語彙上,賈藹力有自己的特殊標準,包括繪畫行畫的過 程、油畫作為媒介的過程裡各種技術的研究,他都力求做到極致。賈藹力對古典繪畫技法的高超領悟及運用也體現於此幅作品中:他以古典主義中開放式的風景繪畫為畫面佈局,又以近似黃金分割的方式將畫面水準一分為二,如同義大利文藝復興的藝術家烏切羅的作品 《林中狩獵》 般,無論觀者從荒涼的海灘的哪個角度開始觀看,視覺都會彙聚于遠方的某處,並消失在天地彙聚的盡頭。他採用透明畫法,以透明薄彩上色,又極為追求畫面深度的透視和光、影、形與空間的變化。這些技法的運用,使得觀者面對具大作品時,自然由近景走入畫面,沿著荒蕪的海灘延展去遠處,讓思緒凝聚於天邊,尋找那些似有似無的慰借,一種空同感由心而生,領 略到“關於我們的精神匱乏”。
賈藹力曾提到中國古代道教中“畫符”概念對於施筆過程的啟發,道家對畫符的解釋為 “一點靈光即是符,世人枉費墨和朱。” (咒語成為施法者精誠達意、發自肺腑的聲音,才能保證一切法術的奏效。)將這種理念引申到下筆的過程,賈藹力索求的是將繪畫的准 確性、空間意境上的深遠與其背負的獨特經歷與歷史的厚度、情感 凝聚在筆端。康得解釋“崇高”體驗不在於經歷外界事物本身,而 是在面對無法控制的環境,尤其是與自然災難及超感官能力相關的態勢之下,個體由於理性失諧而產生的心理感受。這種方法以及背後所承載的哲學來自於中國的傳統與當下的 “詭異” 結合,在當代藝術全球化趨同的勢態中,他所表達的是歷史不斷重複的見證:從迷惘的一代,頹廢的一代直至當下的時代,人類在經受著同樣的困境。如電影默片《尤利西斯的凝視》中大量的長鏡頭與全景建構的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歷史,觀者透過沉默的畫面體味複雜的歷史、現 實之於個體的分量。
區別於他的前輩中國藝術家們專注於當下社會現實中的個體現狀, 賈藹力更執著於發源自現實的精神空間的探索,以及對精神性自我的思辨及剖析。賈藹力紮實的古典繪畫功力和對當代藝術概念的敏感度,形成了他獨特的繪畫語言。他以冷靜的客觀主義描述技法,以一種近似乎超現實的手法,在畫布上完成了一部啟示錄,他並不只是呈現觀者一台精彩的劇作,而是在於其中的啟示,在於觀者可能從中能汲取的安慰和教誨。讓荒原上的遊離者帶領觀者進入這個真實而虛幻的空間,得以精神的啟示:在記憶的真實中追尋漸已模糊的信仰;在現實的彷徨中尋找真實的自我;在對未來的期待中得以安慰及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