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雪色中的真摯
近郊山頭的雪跡才開始凝結,山腰上的寒梅已從容地為冬而綻放,11月是雪的季節、是冰凍的季節,卻也是封存友情的季節。1972年11月,趙無極完成了以白色為基底的油畫《06.11.72》(Lot 10),作為送給摯友安東尼奧夫妻的禮物。
伯納德安東尼奧出生於1921年的瑞士,20多歲時曾是反二次大戰地下組織的一員,曾參予出版激進的政治刊物並將其走私進法國境內。他自1958年加入法國文化部長André Malraux的幕僚團隊。在輔佐Malraux的十一年間,安東尼奧深信藝術是人類共有的資產,且必須回歸到人民的基本生活中,遂開始積極、全方位地推廣當代藝術。加深博物館館藏的深度與廣度、與藝術家合作建構大型公共項目、撥款資助大型的國營藝術機構等措施讓他成為法國藝壇中相當具國際知名度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提供法國民眾近距離接觸當代藝術的機會。在這些成就中,影響後世最深遠大概就是「1%」政策:所有的公共建築計畫經費中都必須撥出1%購買藝術品。這個計畫讓多位20世紀知名藝術家有創作大型公共藝術的機會,夏卡爾幫巴黎歌劇院的屋頂穿上新衣,達席爾瓦以及考爾得都為當代藝術的普及貢獻心力,趙無極則是替里昂的高級師範學院創作了一件大型的繪畫。身為一個公眾人物,安東尼奧替循規蹈矩的法國政治文化注入一股新的活力與多元性。
安東尼奧終於在1946年結婚,娶了前法國總理戴高樂的姪女吉納維芙。吉納維芙也曾是反二次大戰地下組織的成員,更因此被驅逐到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直到在1945年被釋放前都吃足了苦頭。兩人的結合不僅是一段佳話,也成為法國藝壇不可或缺的一股清流,進而與當時大多數的藝術家們結為好友。趙無極與安東尼奧夫婦特別親近,並贈予《6.11.72》作為友情的象徵。安東尼奧不僅在1964年幫忙趙無極申請到法國公民的身分,也替他與Gobelins地毯公司與Sèvres瓷器公司牽線,建立合作的基礎。在某種層面上,安東尼奧夫妻進而將趙無極的藝術天分發揚光大。
趙無極從來不喜歡觀者將他的繪畫視為風景,這不免侷限了點與線在畫面中的動感,頗有畫地自限之感。在他的油畫作品中,墨點與線交會而成的空間在風的吹拂中流動著,在廣闊的背景上有著流暢奔馳的線條,層層遞嬗、由遠而近,躍然呈現於觀者眼前。《6.11.72》在構圖上非常特別的地方在於,其空間深度的延伸與他典型的油畫相反。純白的厚塗油彩填滿畫布每個角落,趙無極對松節油與油彩比例的純熟掌握,使背景產生滑順又不過於透明的效果。畫面中央的一窩深色筆觸相互糾結交纏,乍看之下如一個洞穴,引導觀者視線一直深入、甚至穿越畫布。如果其他油畫的前景突出感如金屬雕刻中,從背面敲擊以創造正面的浮雕效果(repoussé),《6.11.72》的空間更中立,甚至有凹陷的錯覺,打破畫布的平面限制。
在繪畫中,黑與白一向被視為最純粹無雜質、卻也最難掌握的顏色。以善用黑色聞名於世的法國藝術家蘇拉吉就認為:「繪畫是透明與不透明間的戲法。」油畫畫筆本性偏剛,蘇拉吉運用這種鏗鏘力道襯托出黑夜的沉卻安寧(圖1)。《6.11.72》的白,白的凜冽,左右各兩道橫筆劈削,質地硬且脆,配上中心性軟易暈的水墨質感,剛中帶軟、白中帶黑的質感相互呼應,十足層次感將白色從潔白中完全解放。
趙無極自1948年初到法國時,正值抒情抽象繪畫蓬勃發展的時期,他隨即與蘇拉吉與哈同成為好友,相互探討借鑒,窮極一生探索抽象藝術的本質。哈同於1964年作的《爆炸性構圖》(圖2),看似隨性的構圖卻在對比的藍與黃交錯混色後,蓄積一股渾沌有力的能量,向外炸裂。創作於10年後的《6.11.72》,置中的構圖有幾分相似,雖沒有如此直接外露的筆觸與力量,隱含的卻是更深層的情緒。從深色漩渦中心過渡到外圍褐色與象牙白細碎筆觸,過程間似乎帶著極為內蘊的情感,淡淡的、卻也刻骨銘心。
多位藝評家皆認為,1973年起趙無極進入另一個藝術階段的主因,莫過於他第二任妻子美琴的過世,《6.11.72》完成於美琴過世後的半年。在創作給朋友安東尼奧最深刻的祝福時,對夾雜著對妻子的思念,畫中顫動的線條依舊,卻已不若以往急促、壓抑,重溫中國水墨之後(圖3),誠如台灣畫家兼作家楚戈所言:「(趙無極)色彩的含蓄處深得東方水墨哲理之三昧,但色感的豐又是真正的水墨所不能夢想的。」背景中的一片白抽象得純粹雋永,畫面的絕佳意境也體現趙無極對這段友情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