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被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的英國藝術家佛洛依德(圖1)曾說:「藝術家的任務不在於取悅人,偉大的作品來自於自然而然的心靈共鳴,就像獵犬追尋嗅覺一樣;這獵狗並不自由,它不能顧及其他,它追尋嗅覺,進而由它的本能來完成剩下的工作。」。中國從五四時期蔡元培宣導「美術革命」推崇寫實,現實主義是貫穿中國近現代美術史的一條重要線索,而劉小東的現實主義擯棄了一切為意識形態服務的教條,以及採用文學性歌頌、詩意表達的老路,在擁有極高的繪畫技術的同時,畫筆成為藝術家最貼近內心、最自由的表達。
出於對嚴肅電影的熱愛和尊重,劉小東曾在其藝術生涯中與同代的中國「第六代」(出生於1960年代)著名導演有過幾次合作,基於電影的視角或在電影拍攝現場創作繪畫,甚至參與電影其中,如:王小帥《冬春的日子》(1994年)、《十七歲的單車》(2001年)、張元《兒子》(1996年),以及賈樟柯《三峽好人》(2006年)。創作於1995年的油畫作品《兒子》是劉小東90年代中期的一張極為重要的作品 (Lot 40),亦是電影《兒子》的海報圖片。取材於同時期電影導演張元的同名電影,《兒子》採用35毫米膠片紀實拍攝,以北京一家平凡的四口之家的親情為主軸,記錄了社會的平民階層為生存和爭取平和的生活所承受的煎熬和不懈努力,強調了人性的尊嚴和善良。此片於1996年獲得鹿特丹電影節最佳影片「金虎獎」、「最佳評論獎」(1996),也在張元的不少訪談中被他認為是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1995年,在張元拍攝這部電影的過程中,劉小東去探班,在現場為這家人拍攝了一張合影,回來後創作了繪畫作品《兒子》。畫中的父母都是國家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因為90年代中國國家社會經濟體制的變化,原本擁有較高地位的「人民藝術家」不得不面對市場經濟帶來的日趨激烈的社會競爭的現實。人到中年,本已經習慣被國家贍養、安於現狀的一輩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新體制和競爭,即便在微小的四口之家內也有不同的反應:母親身為女人對家庭的愛和性格中的韌性,使她寧願放下身段去兒童舞蹈班代課,父親卻因為男人的自尊無法適應,只好通過飲酒來尋找苦悶情緒的出口,而兩個年輕的兒子亦在家庭的無力和社會大環境的混沌中迷失。儘管在電影的情節中,導演以紀實的方式將現實中人與人之間面對生活的無助與迷茫毫無修飾的傳遞給觀者,但觀眾依然能從若干對抗的緊張氣氛中感受到一絲以血緣關係或親情關係為紐帶,家人之間無法泯滅的溫情和關懷。
導演張元在訪談中提到:「電影用100分鐘來表達一個故事,而這一張畫卻覆蓋了很多東西,足見他(劉小東)的功力。」《兒子》每一筆的筆觸的概括、顏色的精確、情緒的堆積融合在一起,把最動人的瞬間推送到觀眾眼前,那個瞬間很微妙,正如畫中一家人的眼神之深厚傳神,他不取悅觀眾,卻帶領觀眾直面人類最真實的情感,這種情感具有共同性,不受時間、地域和意識形態的限制。最偉大的藝術應該是最動人的,它可以很感性,但這感性的準確捕捉和傳遞必定建立在深厚的技藝之上。(圖2)
美國戰後雕塑大師喬治.西格爾(圖3)傾向於用雕塑記錄人瞬間的動態和表情,展現對人的深刻理解,他的對象一直都是平民階層,並且醉心於光線在形式上帶來的效果。在繪畫《兒子》中,劉小東以充沛的情感和富於同情心的視角描述了一家人在一起的畫面,不同於大部分關於室外題材的創作,畫家以流暢而飽含激情的筆觸完成了電影佈光效果下的作品。人物臉部的光影極具戲劇化,父親的眼神看向畫面一側,而母親和兒子面對鏡頭的眼神堅定亦具溫情,灰藍背景中的黃燈以及父親身後升騰的煙霧給前景的凝重帶來生機,左下角粉色的卷紙、黃色煙盒、綠色酒瓶,小兒子身後紅色的熱水瓶打破了藍白灰色的色彩基調,是藝術家高度洗練概括的畫面中的點睛,時間彷彿在畫面上凝聚。
電影開篇說:「每個男人都是兒子,但不一定都是父親。」「兒子」這個身份的普世性,將一代人的焦慮、彷徨和內心的善,通過這張家庭的圖像和其背後的悲歡離合表達。中國歷來對精英要求「心懷天下」,與上一代知識份子的群體焦慮、民族焦慮不同,他們的焦慮是個人化的、感性的。劉小東這一代文藝精英對於時代變遷陣痛的敏感,拋卻了浮誇的形式與宏大敘事,將個體的真實與時代的荒謬緊密連接,每一個普通人在劉小東的作品中都形成了對生命的凝視,並且成為了這個時代頗有意味的人文景觀。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亞洲藝術首席策展人亞歷山大.孟露撰文稱「劉小東和同代的電影導演作為1989年後崛起的一輩人,共同經歷了價值觀上的嚴重創傷。處於夾縫中的這一代人對任何精英的世界秩序或意識形態上避風港都失去了信任。他們懷疑西方現代知識史是否能被用來挽救並重建中國文化。精神上流離失所的他們通過將藝術的關注點放到中國勞動階級的日常現實,並從普通人的個體生命中發現詩意,找到了良知。」(《劉小東:時間的證據》)
劉小東一再說,他的作品看重的是人,歷史、生活的最後歸結是人的故事。「生活嚴酷的規則性、庸碌性和無法偏離軌道的自我回轉的隱喻,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寫作的命運視點?」(郭曉彥《繪畫:以反抗崩潰的世界》)《兒子》以其完美的畫面、與電影藝術的關聯和極具人文關懷的創作背景,在其創作的第二年(1996年)便入選中國當代藝術的重要展覽,並在之後不斷被展出和入選各種出版,堪稱20世紀 90年代中期中國新現實主義的傑作。